【親人追思】王飛仙

谷神小我兩歲,是我永遠的小朋友。我喜歡叫他”小朋”,是因為對我來說他就算成年了,也始終保存著一種赤子般的單純與誠摯,去面對世界與生活;小時候專注養育雞母蟲的他,獲得了一個冷門新知識的他,與後來熱切地想要創造出獨一無二、打動人心的作品的他,眼睛裡的閃閃發亮從來沒有變過。

即便他的赤誠,不一定每次都能得到同等的回報,一路上可能也吃了不少苦,他仍然不改變他的執著。

跟我這個粗心、散漫、三心二意的姐姐比起來,谷神從小就是個甚麼都仔細又努力要做到極致的人。「隨便弄一弄」這樣的事,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比方他小學一年級,國語習作第一課的作業,因為用鉛筆沒有辦法畫出跟範本一模一樣粗細、純黑色的圖形,不斷擦掉重畫,急到要哭。這除了是龜毛和固執,更是他面對世界與生活的認真。他把這樣的認真,一路上給了他喜愛的、有興趣的事物與人,從小時候喜歡的恐龍、甲蟲、四驅車、到後來的攝影、單車、設計、動畫、料理與調酒,他在被吸引之後、都去研究學習、去實際操作,然後嫻熟,成為專家,增加了奇奇怪怪的技能與知識,也不斷地擴充自己的世界。

谷神小時候是模範生,但在那個乖乖的、有點害羞的內裡,是一個大膽、有決斷、甚至追求刺激的冒險家。小時候爸媽帶我們一起上山下海玩耍,谷神總是興奮地誘捕螃蟹、徒手抓鍬形蟲跟攀木蜥蜴,不畏懼被咬的可能性。騎攀岩車和去越野的時候摔傷了,也不會因此就放棄速度與跳躍的快感。長大後他的兩個豪賭,一次是讀完台大地質所之後,毅然決定到美國去學習電腦動畫;一次是在美國動畫界工作十多年後,回到台灣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離開安穩的舒適圈,孤注一擲投身去探索開拓一個未知的世界,他是真正勇敢的傢伙。

谷神也有著驚人的觀察力,一起出去玩的時候,他總是會注意到別人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像是一閃而過的好笑招牌、隱身在樹叢裡的鳥類和昆蟲,路邊幽微的氣味等等。他把這些細節都儲存在他超大的記憶體裡,就算過了很久還是可以生動仔細地描述出來。他的觀察力是浪漫而纖細的,有著谷神特別的人情味與哲理,就像他喜愛的昆蟲記的作者法布爾一樣,是可以洞悉那些隱藏在微小事物裡的神奇。有一次一個朋友送給我一瓶星砂,我拿給他炫耀,他悠悠地跟我說:「所謂的星砂,不過是有孔蟲的遺骸,星砂的沙灘,嚴格說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墳場,但是你知道嗎?每顆星砂都是不一樣的,世界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有孔蟲,因為每隻形成碳酸鈣外殼的過程都是獨特的 。」

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做出沒有人看過,沒有人想到過的原創動畫作品,讓其他人可以被觸動,就像他當時被怪獸電力公司電到一樣,這或許是谷神的志向。我們在長大之後,各自走上不同的生涯道路,他去了紐約,而我去了芝加哥;因為他的關係,我幾乎每年都去紐約,睡過他每個住處的地板,看他從一個沒自己買過菜的學生,成長成對隱藏美食熟門熟路的老紐約,在動畫界獨當一面的、受人倚重的人物,但他想要做出屬於自己的動畫作品的初衷,始終沒有變過。

台灣的文化界與動畫產業,和美國有很大的差異,也有各種制度、人情與資本上的限制,加上疫情,以及谷神倉促的離去,這個夢想始終沒有實現,但我會記得那些他跟我分享與腦力激盪過的故事點子,就像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棉被裡一起編出看不見的骷髏人的故事一樣。

谷神作為一個研究古生物學的人,對我研究歷史,花很多功夫去追尋小人物生活的細節,曾經感到不屑,跟我說:「如果地球的生命是一天的話,人類歷史的總和,可能才不到幾分鐘,從宇宙的角度來看,這一切也不過像是塵埃一樣微小吧?」

人生很長又很短,可以極微小卻又巨燦爛。谷神創造出了許多美好的作品,帶給大家喜悅與驚奇,也得到各方溫暖的友情與親情的陪伴,雖然太早登出了,但我想他已經活成了一個保持初心,獨一無二耀眼的存在。

我跟谷神在出社會,進入大人的世界後,會互相勉勵「要當一隻好動物。」我們會繼續努力當一隻好動物的,把谷神的那份對世界的好奇心與赤誠延續下去,然後,也許有一天,我們的夢會與谷神那自成一個體系的、超複雜的夢的宇宙相連。我們會走到他反覆夢到的那個海邊,公車站牌旁三間相連的小店:一間是日式咖啡廳、一間是海鮮店,還有一家小酒吧。如果你夢到了,請一定走進去,或許谷神就在那裡;然後他會露出招牌的笑容,對你說:「嘖嘖!你來啦!」

就先這樣了,我的小朋友,直到我們在宇宙的盡頭再次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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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親人追思】王飛仙〉中有 11 則留言

  1. 「趙君梅」的個人頭像
    趙君梅

    谷神小時候的相貌和長大的時候好像差別不大

  2. 「洪家菁」的個人頭像
    洪家菁

    姊弟情深令人不捨❤️❤️

  3. 「Jiu Jen」的個人頭像
    Jiu Jen

    淡淡的思念含著痛徹心扉的哀傷⋯

  4. 「Sky Wei」的個人頭像
    Sky Wei

    姐弟情深

  5. 「廖文城」的個人頭像
    廖文城

    娓娓道來, 令人感動.

  6. 「Xenia Chiang」的個人頭像
    Xenia Chiang

    好動人的文字

  7. 「Peony Fang-Chen Yu」的個人頭像
    Peony Fang-Chen Yu

    飛仙,請節哀,並請多注意身體健康。

  8. 「Jack Ho Man Chik」的個人頭像
    Jack Ho Man Chik

    節哀順變

  9. 「Chang Grace」的個人頭像
    Chang Grace

    感人的描述~

  10. 「An Kka」的個人頭像
    An Kka

    劍! 肉劍穿心吟頌緬懷著您~谷神
    憂傷的美麗!緬懷 動畫導演仙 ㄟ~谷神 心苦了~~

  11. 「林美君」的個人頭像
    林美君

    很痛慟,您與家人失去至親;而一群人失去了一位如此真、善、美的一位好友~
    在追思谷神之際,彷彿我多了一位陌生又相識的朋友
    在您的文字裡,點點滴滴,四十多年的日子如電腦動畫般閃逝,如此精彩
    也如此短暫
    請家人們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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