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艱難惟一死,如何讓死亡不再像預想中那樣可怕與艱難,古往今來的智者達人為我們提供了各種教材。
為自己準備一個安詳、自在、有意義、莊嚴、詩情畫意、乃至於別開生面、瀟灑的死,是我們此生最後的功課。〕

「人生自古誰無死」?每個人早晚都要死,但「千古艱難惟一死」,當死亡真的來臨時,大部分的人卻都顯得恐懼、驚惶、做無力而又無用的掙扎,或早已陷入昏迷,不醒人事,然後無可奈何花落去。
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是我醫學系五年級在台大醫院見習時,一個肺癌病人臨死前斷續啜泣、哀號幾達十分鐘之久,當時的我一下子被那悽慘的場面震攝住了。
我覺得那應該是一種「垂死的掙扎」,而「掙扎」使得必然的死亡益形「悲慘」。往後幾天我一直在想,當我死時,我會像他那樣啜泣哀號嗎?
我因此而寫了一篇〈面對死神,不必卑屈〉(收錄在《實習醫師手記》),在那篇短文裡,我先說:「醫師也許較能冷靜地面對自己的死亡,俄國小說家兼劇作家契訶夫醫師,本身患有肺結核,臨死時喝了一杯很久沒有喝的香檳酒,然後說:『我死了。』翻過身去,便與世長辭。在死神面前,他既不哀號求生,也不掙扎,也不畏縮,而是自主地、坦然地接受必然的它。」
然後又提到我很喜歡的一位畫家:「據說荷蘭畫家林布蘭臨死前,請他的朋友房龍唸聖經裡雅各與天神摔跤的故事給他聽,然後林布蘭以他沾滿油彩的手指放在胸前說:『那人說,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林布蘭,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單獨一人……但最後都得了勝。』然後,『得勝』的他閉上了眼睛。在死神帶走他之前,他毅然宣佈『得勝』的是他,從林布蘭在美術史上的不朽地位來看,『得勝』的的確是他,他不必在死亡面前屈膝落淚。」
最後,我提到當時依然活著的米羅:「今年八十五歲仍作畫不休的米羅,常對人說,他臨終的遣言是『他媽的!』三個字。他蔑視死亡,因為死亡無法使他繼續繪畫、繼續工作。
每當我看到垂死的病人時,『我死了』、『我得勝了』、『他媽的』這幾句話總會浮現在我的腦際。我多麼希望他們能說出類似的看法,能有一個比較像樣、比較光榮的結束生命方式。但我看到的只是恐懼的眼神與顫抖的嘴角,然後就無可奈何花落去。既然死亡是必然的,何必在它面前如此卑屈呢?」
匆匆已過了近半個世紀,在看過更多死亡、特別是自己親人的死亡後,雖然對多數人在面對死亡時的恐懼、驚惶或掙扎,已有較多同情的了解,也更能給予尊重和接納,不過我還是覺得我們對死亡可以有較正面和開朗的看法:
死亡雖然意味著生命的終結,但其實也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沒有死亡的生命不僅是殘缺的,而且就像不朽的花,是不會有香味的。一個明理的人不會對必然的死亡做不必要的拖延,更不會拒絕死亡,他在意的是如何為自己的生命畫上完美的句點。
莊子說:「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身為一個人,在有生之年能好好地活著,珍惜有限的時光做了不少值得自我肯定的事,有美好的家庭生活和人際關係,覺得生而無憾,那麼也就能好好地死,覺得死也無憾。把生當做好事,也把死當做好事,只要你能「活得充實」,自然就能「死得安詳」,平心靜氣地接納死亡,而不再對它感到焦慮、驚惶、恐懼與悲痛。
對你我平凡人來說,能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死亡;生而無憾,死也無憾;活得充實,死得安詳;這其實也已經是難得的、功德圓滿的人生旅程。但還是有人希望更進一步,能賦與自己的死亡以特別的意義。
司馬遷在 《報任安書》裡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因個人的貪杯好色或疏忽大意而死,那就可能是「輕於鴻毛」,看不出有什麼意義和價值;但如果是為了堅守自己的信念而死,譬如文天祥的從容就義、「留取丹心照汗青」;或是為了搶救他人生命財產而自己不幸罹難的消防人員等,都可以說是死得「重於泰山」,讓人敬佩與感念。
《左傳》裡有個故事說:孔子的門生子路在衛國內亂時,挺身而出護衛他的主人孔悝,對抗蒯聵,但被蒯聵派人擊殺,戴在頭上的帽帶斷了,他在臨死之前,鼓其餘力,堅持把帽帶綁好。有人也許會認為子路是多此一舉,甚至有點迂腐;但子路這樣做是在表示「君子就算死,也要把帽子戴端正!」除了個人信念外,更在告訴後人:就算死,也要死得從容、端正、光明磊落。
而教人要如何「了生死」的中國禪宗,更有不少禪師在死亡降臨自身時,以身作則,為我們提供很多發人深省的示範:
宋朝有位道祖禪師,是圜悟禪師的首席弟子。有一天在和眾師弟論道時,忽然說:「死亡到來時,如何迴避?」眾師弟不知如何回答,道祖突然丟下拂子,奄然坐化。眾師弟見狀,手足無措,有人飛奔去報告師父圜悟禪師。
圜悟來到後,喊道:「道祖首座!」道祖張開眼睛,瞧了瞧師父。圜悟說:「抖擻精神透關去!」道祖點點頭,雙手合十,說聲:「謝謝!」於是又閉上眼睛,溘然長逝。
想要參透生死大關的禪師,抓住自己死亡這個難得的機會,抖擻精神去參透生命的最後一關,雖然無法回來和大家分享他的經驗與領悟,但也算是貫徹始終。
宋朝另有一位性空禪師,在賊寇荼炭生靈時,他曾冒死去感化賊寇;後來年老力衰,自知死之將至,於是當眾宣布要坐在水盆中逐波而化。他坐在一個盆底留了一個洞的盆子裡,口中吹著橫笛隨波逐流,在悠揚的笛聲中,越流越遠,終於在水中坐化。
這種「真風遍寄知音者,鐵笛橫吹作散場」,其實是蠻詩情畫意的,但大慨也只有參透生死的人做得到吧?
唐朝還有一位隱峰禪師更絕,他在臨終前問眾人:「各地的大德離世時,有的坐著,有的躺著,我都見過。不知道有沒有站著去世的?」有人說:「也有。」 隱峰又問:「那倒立著去世的,有沒有?」大家都說沒見過。隱峰禪師於是倒立而亡。
即使死了,也要死得「別開生面」。我想,只有真正堪破生死的人,才能死得這麼瀟灑,這麼有創意吧?
上面所舉,也許只是少數的特例,但無一不是可以成為我們反思的教材。如何活著,需要學習;如何死,同樣需要學習。
「千古艱難惟一死」,如何讓死亡不再像預想中那樣可怕與艱難,而能夠為自己準備一個安詳、自在、有意義、莊嚴、詩情畫意、乃至於別開生面、瀟灑的死,是我們此生最後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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