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可能隨時會死亡，就更懂得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去追逐稍縱即逝的浮華與虛榮。
真誠直視內心，問自己：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有意義、有尊嚴、有價值的事體，然後放手與放心去做。〕
「如果我們想要成為真正善良的人，那就必須熟悉死亡的想法。不是要你每天或每小時想到它，而是當生命路徑引導我們走到一個適當的地點，在那兒，我們四周的景色逐漸消失，而開始沈思遠方盡頭的景色時，讓我們不要閉上眼睛，而是停下來，凝視遠方的景色，然後繼續前進。
「以這種方式思及死亡會產生對生命的真愛。當我們熟悉死亡時，會像接受禮物般接受每一星期、每一天。只有當我們能夠如此接受生命，生命才會變得珍貴。」
這是到非洲行醫的史懷哲所說的一段話，年輕時代讀到時，頗有所感。谷神驟然離世後，又讓我想起這段話，而翻出來觀看良久。
我四周的景色不是「逐漸」消失，而是「頓時」消失，一切都如夢幻泡影般，變得不再真實。但有一些後事亟待處理，只能以一種既悲傷又茫然的心情去應對；靜下來時，「沈思遠方盡頭的景色」，只看到一片空白。
在那段期間，我最大的感觸是我忽然覺得被這個世界拋棄，或者說切斷了與外在世界的心理連繫。
本來每天都在關心的什麼covid19、通貨膨脹、俄烏戰爭……，不僅在剎那之間變得非常遙遠、感覺都已與我無關，而且還染上了荒謬的色調。
我的內心也發生了變化。立刻寫信給出版社，說要終止已交給他們的一本書稿的出版，因為自覺那本書的很多內容此時看來，竟已變得不倫不類。
原本想聽從銀行理專的建議去談新的投資方案，一直擔心我不久前說的某些話可能對自己造成傷害，也都因為一一被貼上個「死」字，而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感覺非常可笑。
在兒子死亡的洗禮下，我忽然察覺到，前面那些我本來感興趣、在意、擔心的事體其實一點都不重要，為它們蠅營狗苟，雖然不能說是在糟蹋我的生命，但我知道再周旋於其中，已絕非我對生命的真愛。那，我對生命的真愛又是什麼呢？
死亡，讓我嚴肅思考這個問題，也讓我想起前蘋果電腦執行長賈伯斯。
二○○五年，已經確診罹患胰臟神經內分泌腫瘤，而且經過手術後的賈伯斯應邀到史丹福大學畢業典禮演講，在演講中他提到死亡的問題：
他說他在十七歲那年讀過一句格言，大意是：「如果你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那你將在這一天發現，原來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這句話對他產生深遠的影響：此後三十三年，他每天早晨都對著鏡子問自己：如果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天，我還會去做我今天原本想要做的事情嗎？當一連好多天答案都是否定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必須做出改變。
賈伯斯的很多行徑讓人感到不解。譬如他大學讀了一年就自動退學，年輕時過著嬉皮的生活，到印度去朝聖而受盡病痛的折磨；二十一歲就和朋友在車庫創立蘋果電腦公司，在富可敵國後卻過著極端簡樸的生活，穿的是Ｔ恤、牛仔褲和運動鞋，吃的是非常簡單的素食……。
我想，這不是他有意標新立異，而是來自他從十七歲開始，每天對著鏡子自問；還有死亡已逼近到他身邊時，他對史丹福大學畢業生所說的這段話：
「向眾人告別的時間到了……你們的時間有限，所以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重複他人的生活上。不要被條條框框束縛，否則你就生活在他人思考的結果裡。不要讓他人觀點所發出的噪音淹沒你自己內心的聲音。
最重要的是，要有遵從自己內心和直覺的勇氣，它們已經知道你其實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其他事物都是次要的。」
我覺得，這正是史懷哲所說的「以這種方式思及死亡會產生對生命的真愛」，而他為什麼能和別人不一樣，像個獨行俠般到非洲行醫？也可能就是來自思考死亡讓他產生對生命的真愛。
因為想到自己可能隨時會死亡，就更懂得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去追逐稍縱即逝的浮華與虛榮，不再隨著別人的樂聲起舞，不再被世俗的觀點、爭名奪利等欲望、愛憎悲歡等情緒所綑綁，而是真誠直視內心，問自己：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能讓自己的生命顯得有意義、有尊嚴、有價值的事體，然後放手與放心去做。
醫師說，谷神的死因極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發作。那是致死率相當高的急症，在此之前，谷神雖然有一些其他身體毛病，但除了血壓稍高、心跳稍快，心血管方面並無大礙。而且他還年輕，可能也都沒有想過、或認真思考過死亡這個議題。
我想，如果谷神那一次急性發作，能過逃過一劫，大難不死，那麼在和死神擦身而過後，他應該會更注意自己的健康，而且認真思考死亡這個問題，在生命真愛的召喚下，用對自己所具有的意義去重新定位各種人、事、物，那麼他的生活可能就會有所改變，而人生也會跟著不一樣。
但這個機會已經永遠消失了。不過，我覺得他把機會留給了我。當我因谷神的驟逝而開始認真思考不知何時會降臨自身的「生命盡頭的景色」時，幾個月下來，我發現自己已有了一些明顯的改變。
我不再看新聞與時事評論，將電腦和電視上所有相關的連結全部清除，只看介紹歷史、文化、台灣鄉鎮旅遊與小吃的節目與影片；或者靜下心來讀些書，想想人生至此遇到的一些問題。
然後整理谷神的遺物、還有自己現存的一大堆東西。天氣好時就和妻子（也把谷神帶在心上）到各地走走，好好認識台灣這塊土地與人民，並將自己的所見所感寫成文章，登在臉書上。
臉書幾乎已成為我跟外界保持聯繫的唯一管道，但也只是貼貼文章、說說自己的想法；自歌自舞自徘徊，無心再看他人臉書，也很少再回應讀友的留言（還請大家多多包涵）。
我對外界的人與事都變得不聞不問，看起來相當自閉、甚至自私，但它讓我得以擺脫各種世俗的束縛、他人的觀感等；我發現，這其實也使我在身心方面得到真正的自由。
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不受外界迷惑與左右，珍惜當下，堅定心志去做自己想要做、值得做的事，才是我對生命的真愛，也是谷神留給我的珍貴禮物。
每一個死亡，都讓生命變得更加脆弱與更值得珍惜；思考死亡，則讓我們理解什麼才是自己對生命的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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