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聽、怎麼說,也無法完全了解谷神的內心世界、無法改變他最後的命運。
與其追悔,不如將遺憾化為亡羊補牢的動力,多和妻子與女兒談心;也寄語天下父母,讓子女能真正感受到你對他們的真愛。〕
二○○一年夏天,我們一家四口到上海旅遊,因時間較長,託上海友人在華山路租了一間公寓,當起了短期寓公。開學前,我和谷神先回台灣,妻子則陪到上海圖書館收集論文資料的飛仙留下來。
在上海時,我們四個人每天從早到晚幾乎都形影不離。但從上海搭機飛回台北,到我父母從台中回來,大概有五、六天,我的身邊就只剩下谷神一人。
當時滿心期待可以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和剛讀研究所的谷神好好談一下心,父子兩人彼此敞開胸懷,隨興之所至,深入地聊聊,話人生、談感情、說夢想,什麼都可以,無拘無束,希望能因此而有更溫馨、親密的父子關係。
但一上飛機後,雖然比鄰而坐,說沒兩句話,就各自把頭埋在各看的雜誌中;吃完飛機餐沒多久,就準備下飛機了。回到家裡,雖然無人打擾,但晚上吃完便當,看看電視,找不到什麼話題,就又各自溜進自己的房間,一宿無話。
倒是有一晚,我還在客廳看電視影片,谷神忽然從房間走出來,對我說:「紐約的雙子星大廈被飛機撞了!」(九一一恐怖攻擊),我連忙轉到新聞台,父子很自然地邊看電視邊談起恐怖主義、人性、仇恨、霸權等問題,談了將近半個鐘頭。
談的雖是悲慘事件,但卻是我溫馨的回憶。因為我們父子以前很少獨處,彼此交談也很少超過五分鐘。美中不足的是那夜長談,並非談心,用文章來做比喻,那就好比是在寫論說文,而非抒情文。
談心,是要彼此打開心扉,讓對方聽到他以前沒聽過的內心話,自己平常不會說或不好說出口的想望、愛憎、憂慮、徬徨等等,也就是曝露自己的內心世界,讓對方多了解「真正的自己」。
雖然嚮往這樣的親密關係,但其實很難做到。除了妻子外,我很少和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好友有過這樣的談心經驗;即使有,也總是在讓對方驚鴻一瞥後,馬上又關上心扉。對方看你緊閉心扉,當然也就難以敞開胸懷了。
我從小就有一個毛病,在與人面對面時會感到不自在,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沉默成了我最好的對策。久而久之,不只口齒不伶俐,更不擅長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即使在至親面前,也經常如此。
也許是為了彌補我在這方面的無能,我轉而用文字來表達我的想法和情感(說不定因此才成為一個作家)。在成了作家後,除了寫過幾篇文章來訴說我對父母、妻子、兒女的關愛與心意外,還在寫作上有過如下的轉折:
當飛仙和谷神還在唸高中時,我正進行《漢民族幽闇心靈系列》的寫作,經常一早就出門,到國家圖書館閱讀《筆記小說大觀》,蒐集資料兼撰文。有一晚回家,看到他們在各自的房間讀書,我忽然覺得自己疏忽了做為一個父親的責任。
兒女都正值青春期,也是準備踏上人生征途的關鍵時刻,心中一定有很多迷惑和徬徨。身為一個父親,我不是應該給他們一些溫馨而適切的指引嗎?但我卻成天窩在圖書館,和古書裡的鬼魂、妖精打交道!自覺這樣太不像話了,所以當晚就決定中止《漢民族幽闇心靈系列》的寫作,先專心去盡我對子女應有的責任與愛。
我心中有千言萬語。但與其用說的,不如用寫的;為了表示是在和兒女談心,我決定採用書信體;寫了幾篇後,覺得只和自己的兒女談心太狹隘,不如和所有的青少年談心;最後為了避免說教,又成了現在的自己寫給年輕時候的自己……。
它,就是《蟲洞書簡》。書出版後,妻子各拿一本給谷神和飛仙,說:「這是把拔寫給你們看的,你們有空就翻翻吧!」我當然是希望他們能從中受益,但我從未問他們是否看了或看了有何想法,只是覺得自己做了應該做的事而鬆了一口氣。
在飛仙和谷神唸研究所時,有一晚外出用餐回來,我若無其事地對他們說:「我和媽媽商量好了,你們如果想出國,我們會給你們各一筆錢,讓你們在國外求學與生活個三年應該沒問題。至於你們要學什麼,我們都沒意見。」
結果,研究所畢業後,飛仙到芝加哥去念她的歷史本行;谷神則到紐約改學3D動畫。這也是我覺得我做得到、應該盡的責任。
我不會說愛,也不喜歡說愛;對我來說,愛就是責任。我愛我的子女,我會心甘情願地去盡我認為對他們該盡的責任。但,這樣就夠了嗎?
在某些方面,我覺得自己就像我的父親,在子女的心目中可能是個可以依靠、可以信任、會盡到責任的父親,但卻也是個不容易親近、總與他們保持著一臂之遙,會讓他們感謝、但卻不容易感動的嚴肅父親。
我父親過世時,我感念父親對我那沒有說出口的愛,也對自己沒有敞開胸懷和父親好好談心感到自責。並提醒自己,不要讓我和子女的關係落入同樣的窠臼。
這時,飛仙和谷神都已在美國成家立業,我做父親的責任已了。他們除了一兩年回台小住一段時間外,line的家人群組成了我們交流的重要平台。
經常在line上噓寒問暖、交換吃喝玩樂心得,看似言不及義,卻也是增進彼此感情最自然的方式。談多、談久了之後,一點一滴溶化父子間原有的僵硬、嚴肅、隔膜,特別是谷神返台創業後,我們在一起出遊、吃飯、玩樂的次數增多,彼此間的交談感覺也比以前自在、深入得多。
正在慶幸我們終於有了比以前親密的父子關係時,想不到谷神卻驟然離世。除了悲痛不捨,更為自己雖有心想和他好好談心,但還是做得不夠多、不夠好而感到遺憾。往者已矣,如今我只能以一個心中有憾的父親角色,和天下有心但卻無力的父母分享我個人一些遲來的醒悟:
我覺得對子女盡到照顧的責任固然重要,但絕非最重要、也不是最基本的責任。有人說:「愛的第一個職責是傾聽」,如果我們愛子女,那就要好好聽他說話,不只要耐心聽他把話說完,不要中途打斷、插嘴,更要兩眼看著他,讓他覺得你是專心而又很感興趣地在聽,這樣他才能說得更多,最後說出他真正想說的心裡話。
在和子女談心時,切忌在他還沒有把他真正的心結或問題說清楚前,就急著給他建議。雖然是出於一番好意,但卻很容易讓他誤以為你是想為他的人生下指導棋,讓他產生防衛心,結果就很難再做深入的交談。
在專心傾聽他說完他的心事後,與其倉促給建議,不如換你對他傾訴,告訴他其實你也過類似的遭遇,讓他覺得你們是一國的,你對他的問題能感同身受。
谷神有一次對我說,他對放棄高薪的工作回國創業感到有些後悔,覺得他低估了會遭遇的挫折和挑戰。我告訴他,當年我放棄當醫師,改行當作家和出版時,面臨比他更大的壓力,但最後還是靠「自我肯定」撐過去。史懷哲當年也在日記裡抱怨為什麼要到非洲來?遭遇挫折是家常便飯,重要的是你要有堅定的意志,樂觀去面對挑戰。
彼此傾聽與傾訴非常重要。即使是親子間的溝通,多數人開始都只是交換一些浮面的訊息,要想說出難以啟齒的真心話,需要經歷反覆「傾聽與傾訴」的過程,你向我揭露得多,我就回報你而揭露得更多,在增進彼此的了解後,兩人的關係也才會變得更親密。
但這需要時間。深刻的自我揭露會讓人感到不自在,所以最好能安排一個不受打擾的時間和場所,可以讓兩人心無旁騖地交談(切忌邊看電視邊談話)。我有一次和谷神談心,正談得入港時,卻因為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對方還說個沒完,結果谷神就溜回自己的房間,無以為繼了。
在谷神離世後,我們才知道他其實還有某些沒有向我們透露的心事,也許是他不想讓我們為他多操心;但也許是我們做得還不夠,無法讓他放心地對我們敞開他更多的內在。
如今,我連想再跟谷神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了。也許,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聽、怎麼說,也無法完全了解谷神的內心世界、無法改變他最後的命運。但與其追悔,不如將遺憾化為亡羊補牢的動力,珍惜有限的人生,找機會多和自己的妻子與女兒談心;也寄語天下父母,讓子女能真正感受到你對他們的真愛,而願意在你面前打開他們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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