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有句諺語:「你無法阻止悲傷之鳥從你頭上飛過,但你可以不讓牠在你的髮間築巢。」不管多麼悲傷,都應適可而止。
從事各種活動,重新去感受生命的活力是洗滌悲傷最有效的方法,因為悲傷是靈魂的銹斑,只有行動才能清拭它。〕
帶從美國回來的二妹和妹婿到三芝的北海福座。
他們每次返台,都會來此探望,因為我們父母的靈骨就安厝於此。只是這次,在父母靈骨的旁邊,又多了谷神的塔位。
二妹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和我們比鄰而居。她看著谷神長大,姑侄兩人感情很好;谷神出國留學時,也是由她和妹婿安排到紐約入學的。
如今,原本談笑風生的谷神竟已成了眼前的一個靈位。我注意到二妹的眼角泛著淚光,一股熟悉的悲痛之情又自我的內心深處升起,但我感覺,它已不像幾個月前那樣濃烈。
也許是這幾月來,我已來過這裡多次,一再重溫谷神帶給我的悲痛,使得原本撕心扯肺、讓我痛不欲生的悲痛,因為熟悉與習慣而慢慢地減輕、淡化了。
谷神塔位的旁邊就是我父親與母親的塔位。母親過世已六年,父親也已經十年,他倆雖然都屬高壽,但在離開時還是讓我感到悲痛與不捨。如今,我對他們的哀傷也已似一縷輕煙。
我需要為這種悲傷的減輕而感到欣慰,或者難過嗎?
想起以前讀過的一種奇特的喪禮:在馬達加斯加的塔那塔村莊,當一個臨終者斷氣時,在場的每位親友立刻放聲大哭,激烈程度如火山爆發。但在如此痛哭約二十分鐘後,在某人的一個特殊手勢下,所有人又立刻止住哭聲,全場一片靜寂。
這些馬達加斯加人的悲傷並非虛假,而是他們認為:任何感情的表達都應該適可而止,必須被納入一個明確的型態中,即使是生離死別。
二○一六年,我和妻子在大阪旅次,忽然接到弟弟傳來母親病危的緊急通知。雖然已經中風兩年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但聽到如此噩耗,還是讓我憂急如焚,連忙買了機票,趕回台北見已經陷入昏迷的母親最後一面。
母親聽到我殷切的呼喚,吃力地睜開眼睛,那是我們母子最後一次無言的凝視。隔天再到醫院的加護病房,看著已經魂兮歸去的母親,我忍不住趴在她的遺體上放聲痛哭。
雖然有人提醒我,這樣會讓母親的靈魂徘徊不去、難以安息;但我又怎能壓抑我的椎心之痛,而不淚流滿面地哀嚎?
幾個月前,在目睹谷神已經冰冷的遺體時,真是晴天霹靂啊!妻子和我不住搖晃拍打他,悲痛莫名,但我並沒有哭。只是接下來好幾天,我獨自在浴室裡時,就上身趴在牆壁上,任由蓮蓬頭的冷水沖刷,掩面縱聲大哭。哭我就此失去了我摯愛的兒子,也哭他為何會遭此不幸。
我並不是一個動不動就會淚流滿面的男人。我只有在遇到真正讓我痛徹心肺的事情時,才會流淚。眼淚不只在說明我的悲傷是真實而深刻的,更是在讓我的悲傷在宣洩後得到淨化。
如果我在必須流淚的時候卻強忍不流,看似對情緒做了很好的管控,但其實只是在展現我的戾氣,因為「淚」與「戾」的差別就在於有沒有「水」。
在治喪期間,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節哀順變」,看似老生常談,卻也是智慧之言,悲劇既然已經發生,不可逆轉,那就只能順應它;不管多麼悲痛,流了多少淚,都應該適可而止。
也許不必像前述的馬達加斯加人,在某個時間點就立刻停止悲傷;但最少可以像瑞典諺語所說:「你無法阻止悲傷之鳥從你頭上飛過,但你可以不讓牠在你的髮間築巢。」當傷心事來臨時,不是要壓抑悲傷或遺忘悲傷,而是不要耽溺於悲傷中,不要因悲傷而淚流不止。
但要如何讓悲傷之鳥不在你的髮間築巢呢?以前讀到一個很有深意的故事,我還把它改寫成文章,大意是說:
一位父親因他鍾愛的女兒罹患重病過世,他的世界被粉碎了,而不再工作,也斷絕與親友來往,整天躲在家裡長吁短嘆,以淚洗面。有一晚,他作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了天堂,看到一群由小孩組成的天使隊伍。
穿著白袍的小天使,每人手上拿著一根點燃的蠟燭,緩緩穿越一座白色的神殿。在綿延無盡的隊伍中,他注意到有一個小天使手上的蠟燭沒有點燃。仔細一看,那不正是他鍾愛的女兒嗎?他連忙跑過去,將女兒摟進懷中,溫柔而不忍地問說:
「小寶貝,為什麼只有妳手上的蠟燭沒有點燃呢?」小女兒回答:「爹地,他們每次一點燃我的蠟燭,就都又被你的淚水澆熄了!」
他從夢中醒來,覺得夢中的女兒給了他最好的勸告和安慰。於是,從那天開始,他不再為女兒的死流淚,開始走出家門,展現歡顏,重新與人群接觸和工作,過他應該過的生活。在忙碌了一天後,他偶而抬起頭來,彷彿看到天堂天使隊伍裡的女兒,手上的蠟燭正大放著光明。
前些時候,想起這個故事,把所寫的文章拿出來重讀一遍,發現自己在文章的最後說:「為失去所愛的人而耽溺於悲悵中,將使對方在另一個世界裡不得安寧。只有走出悲悵,用行動來清滌悲悵,才能讓生者和死者發光。」
我覺得它給我一個重要的點醒:以前總認為要節哀順變、不再耽溺於悲傷中,最重要的是要改變想法:往者已矣,如果他地下有知,看到你還一直在悲傷流淚,那他一定也會不好受。他應該會希望你收起愁容,重新展現歡顏、恢復活力,開始正常的人生。把他放在心上就好,你快樂了,他才能快樂,也才能安心。
一個為親人過世而悲傷守喪的人,有很多禁忌,不能做讓人覺得你已不再悲傷的很多事。但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一味地提醒自己要改變觀念——不能再悲傷下去,其實是很難做到的,因為沒有引進新的刺激,只會讓原有的悲傷更「賴著不走」,揮之不去。
很多研究都顯示,要減少悲傷最有效的方法是從事各種活動——不管是恢復上班工作、外出訪友、參加聚會、爬山、甚至逛街、看電影、旅遊等等。不管做什麼,只要讓自己動起來,這樣不只可以分心,更能讓人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有了又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在如此熱身後,再來改變想法就容易得多。就像約翰生所說:「悲傷是靈魂的銹斑,只有行動才能清拭它,讓它發光。」
因為有這樣的自我點醒,所以在谷神離世兩三個月後,我又慢慢恢復以前的常態生活:每天清晨和妻子去附近公園散步、買菜,回來寫些東西;天氣好的話,就開車到近郊走走或到台中度個假;主動向老友提議恢復定期聚餐,去觀賞一些不錯的紀錄片,也開始接受演講的邀約……。
在日漸忙碌中,我的心中依然會不時浮現谷神的身影,一股熟悉的悲傷之情再度湧起,但已不像以前那樣難受。我想,谷神如果有知,他應該也會慢慢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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