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定非要活到八、九十歲,把每一天都用各種活動填得滿滿的,才稱得上是圓滿、美好、幸福的人生?
在面對谷神殘缺的生命、還有他那些殘缺的作品時,我看到了其中的留白之美、侘寂之美與物哀之美。〕
二○二一年,飛仙兩次自美返台。谷神也都回到家裡,先後住了一個多月。一家四口再度重聚,跟過去一樣聯袂出遊、用餐、閒聊。
有一天,谷神在整理他的房間後,拿出一本十六開、八頁的《小豬的糖果之夢》繪本給我們看。那應該是他小學四、五年級時的作業。
繪本說的是一隻小豬夢見飛過棉花糖雲層,來到一個由巧克力糖漿合成的星球,國王帶去參觀各種糖果屋,然後搭乘由特殊糖果製成的太空船回家。小豬忍不住吃起太空船來,最後吃到太空船肚子時,油箱忽然爆炸……。
風趣的文字配上精彩的插圖,讓他得到九十五分的成績。
繪本的封面設計太熟悉了,不正是野鵝出版社周邊文叢的風格嗎?也許在下意識裡,當時的谷神已認為自己是野鵝出版社的作家了。
谷神跟飛仙一樣,因為在作家與出版社的家庭環境中成長,從小就對書與書寫有著比別人更多的接觸和薰陶。
雖然在高中及大學時代,谷神很少再寫作。但在二○○四年前往紐約後,才又開始在部落格寫一些生活隨筆、人生感觸等。當時我看了幾篇,覺得他寫得不錯,有一種非常獨特的風格。
但近日從他電腦備份出來的隨身碟文字檔裡,卻遍尋不著他當年在部落格(記得好像是無名小站)的那些隨筆,只找到後來貼在他臉書裡的文章,還有一些散篇,甚至只寫一半或起個頭的。
我個人覺得谷神的文章其實寫得不錯。譬如他貼在臉書上的這篇(無題):
我做了一個整夜失眠的夢
02:51 雨累了,哭聲漸漸平息
04:33 鄰居的碗盤開始細聲交談
05:25 包子店的蒸爐轟轟作響,包子饅頭們正在羽化
05:27 路燈睡了,蝙蝠還是追不到蚊子
05:31 河邊的路聽雨一夜訴苦,有點疲憊
05:32 喜鵲跳躍著帶領我,他翅膀上的藍沒有一絲猶豫
05:35 夜鷺俯衝時身體急扭120度,以為他就要側翻成功
05:42 28隻非法集會的八哥,看到我,一轟而散
06:02 無齒螳臂蟹喝多了,發生車禍
07:14 我嚐試著醒來
文後還配上一張無齒螳臂蟹的左螯被輾碎的照片。
當天我看了,覺得很有特色,就轉貼到我的臉書,還說:「看了兒子的臉書,我想我可以再歇一會兒……」
谷神的文字相當內斂,也因內斂而讓人感覺到某種深刻;而且還具有時而清晰、時而迷濛的視覺性(應該跟他的動畫專長相關);其中更有著不易察覺的淡淡的愁緒(今日讀來,特別有此感受)。
雖然他寫得還不多,但已自有一種獨特的風格;而且,從未投過稿。對他來說,寫作主要是一種自我表達、自我娛樂,因而保有相當的純粹性。
有一次,我看到他臉書上的一篇文章,同樣是在談他作的一個夢。我覺得不錯,要妻子也上網看看,但妻子卻遍尋不著。問了谷神,谷神說:「感覺寫得不好,無聊,就把它刪掉了。」
谷神最愛也最投入的是動畫,其次是攝影,寫作只是他的「小三」。但我想,他對寫作還是相當認真而嚴肅的,跟在臉書和Line上與朋友的閒聊胡扯截然不同。
因為他也喜歡攝影,也經常在臉書用攝影作品搭配簡短的文字,在防疫期間,他的動畫工作不多,我們建議他可以利用時間嘗試圖文集的創作。
我看了從他電腦備份出來的隨身碟,才知道他的確也已開始在計畫,第一本圖文書要交代他的心路歷程,分「成長,茁壯,徬徨,回歸」四大篇,圖加文共一百八十篇。可惜的是,只看到計畫,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不只攝影作品和文字,隨身碟裡還有他的一些動畫短片構想、NFT備料、數萬多張照片……但,那也都尚未完成。
如果谷神在面臨生死關頭時能跨過那個坎,能再活個三四十年、甚至一二十年,那他一定能完成更多、更完美的動畫、攝影和文字作品,展現他更成熟、更豐繁的思想與情感。但如今卻只留下一些殘缺和很多空白。這當然是一種遺憾,也讓人感到惋惜。
不過我有時候又想,事已至此,再多的遺憾與惋惜又有何用?雖然只留下殘缺和空白,但殘缺和空白又有什麼不好?像中國傳統的山水畫,在那些山、雲、樹、茅舍、小舟與人之間,不是留有很多空白嗎?而正因為這些留白,不是能營造出一種特殊的空靈,反而能讓人覺得更幽雅、更美嗎?
為什麼一定要像西洋的油畫,不只要將整個畫面都畫得滿滿的,有些地方還被塗上好幾層的油墨。這樣就能讓人覺得更美、更滿意嗎?
而人生,不也正是如此嗎?為什麼一定非要活到八、九十歲,把每一天、甚至每個小時都用各種活動填得滿滿的,才稱得上是圓滿、美好、幸福的人生呢?
當然,我也必須承認,谷神的生命還有他作品的空白部分,並不是來自他有意識的留白,而是因為命途多舛所造成的殘缺。
我曾經想過:是否由自己或請人將谷神殘缺的文字與動畫(構想)補全,讓它們能以較完整、美好的面貌呈現於世人眼前?但很快就打消這個念頭,不只認為那可能會扭曲谷神的原意,更因為我想到了日本的侘寂美學。
一個精緻、完美無瑕的茶碗跟一個粗糙、殘缺不全的茶碗擺在一起時,一般人都會喜歡那個完美無瑕的茶碗,也懂得欣賞它的美;但有些人卻反而會鍾情於那個殘缺不全的茶碗,欣賞它所獨具的另一種美。這就是侘寂美學。
侘寂美學比留白美學更進一步,它不僅接納殘缺、破碎、粗糙、枯萎、傷疤、貧瘠等讓人感到遺憾、惋惜的事物,而且從中看出它們的美、欣賞那種美、進而追求那種美。
侘寂美學也讓我想起物哀美學:「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看到櫻花掉落、美人遲暮,總讓人感到哀傷,但如能從中感受到另一種美,那就像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悲劇的喜感」,會讓心靈得到淨化與撫慰。
因為這些思考,而使我在面對谷神殘缺的生命、還有他那些殘缺的作品時,我看到了其中的留白之美、侘寂之美與物哀之美,它們讓我感受到一種深沉的寧靜,不是出於無奈,而是來自領悟:或者,無奈後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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