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靈魂指的是一個人還活著時，讓他發揮作用的生命能量、感覺與渴望；而不是死後繼續存在的意識。
靈魂在生前有傑出的表現，讓他在死後能受人懷念、談論，就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的最明確方式。〕
谷神離世後，很多人來信或來電安慰我們說：谷神的肉身雖然安息，但他（的靈魂）已前往西方極樂世界，與諸佛為伴；或進入天堂，就在天父的身邊；或是在這個塵世的任務已了，而轉到另一個世界、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繼續去實現他的動畫夢想……。
對這些慰問，我都敬謹接受，衷心感謝大家真誠的好意，也希望谷神真的能如他們所言，在另一個世界逍遙自在。
我們實在很難擺脫人死後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的想法，更難用非常肯定的口吻斷然否定關於「靈魂」存在的各種說法。
現在，當我說話、寫字時，我也會說希望在「雲端某處」或「另一個世界」的谷神能夠聽到、看到。而那還能聽到、看到的，不就是他的「靈魂」嗎？我也不想否認，但我只想說，我所認為的「靈魂」，可能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很久以前，我寫過一篇關於死亡與靈魂的短文：
深夜，荒郊裡的一間古寺。一個老和尚在燈下看書，一個小沙彌隨侍在側。
被一種神秘氣氛所包裹的小沙彌，想起生死無常的問題。問說：「師父，人到 底有沒有靈魂？」
「你認為有，就有。認為沒有，就沒有。」老和尚繼續看他的書。
過了半晌，小沙彌忍不住又問：「如果人有靈魂，那師父您死後，靈魂會到哪裡去呢？」
老和尚從書裡抬起頭，看看窗外的群花，慈祥地對小沙彌說：「它，沒有到哪裡去的必要。」
文章雖短，但多少代表我個人對靈魂問題的看法：我無法確知人是否有靈魂，我不會排斥關於靈魂的各種說法，但也不會認為「靈魂的歸處」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問題。
當然，我文章裡說的靈魂，指的是很多人所認為的「靈魂」，也就是相信在肉體死亡後，人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但卻依然具有個人思想、記憶與情感的「靈體」會繼續存在，甚至還能輪迴轉世，再生為人。
我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一個「靈體」，我只知道我所認為的「靈魂」跟一般人的想法不太一樣。因為我認為的「靈魂」指的並非人死後還能擁有的思想、記憶、情感，而是在活著時讓人產生思想、記憶、情感的原動力。
簡言之，我認為的靈魂是：讓眼睛產生視覺、讓手腳能夠活動、讓胃感到飢餓、讓大腦能夠思考、產生七情六慾……，也就是讓身心發揮各種功能，讓人「活」起來的原動力、能量或者作用。
更進一步說，我們會感覺生命不應該只是吃喝拉睡，而需要有更崇高的內涵；會渴望成為更好的人、有更好的生活；會產生理想和抱負，並為之奮發等等，這些感覺和渴望也都是來自這股生命原動力或能量。
所以，在我的觀念裡，靈魂指的是一個人還活著時，他的生命能量、感覺與渴望的綜合體；而不是死後還存在的思想、記憶、情感。
在生命歷程裡，張三之所以成為張三、之所以會和李四不同，主要來自他們各自的生命能量、感覺和渴望在不同際遇中的發揮程度。而張三和李四之所以會有「獨特的靈魂」，也是來自他們生命歷程中的不同表現。
但在肉體死亡後，這些能量、感覺和渴望所組成的靈魂也都隨之消散，不再有張三或李四的分別；不復存在，當然也就沒有「到哪裡去的必要」。
我以前讀到提出「測不準原理」的海森堡，墓碑上刻著：「他躺在這裡，但也在別處。」覺得真是寓意深遠，成了「測不準」的最好說明。後來又讀到有人專程到慕尼黑去尋找海森堡的墓，發現他跟父母與妻子葬在一起，墓碑上對他的介紹只有「物理學家」（Physiker）這個單詞，還拍照為證，表示所言不虛。
海森堡死後去了哪裡呢？不知道。所有的說法也都「測不準」，我們唯一確知的是他生前是個傑出的「物理學家」，這才是他生命的重點，也是他靈魂的精髓：他的生命能量、感覺和渴望在生命歷程中的傑出表現。
中國儒家不談靈魂或死後世界，認為它們「不可知」，但卻主張人可以藉生前的立德、立功、立言來達到「三不朽」，像歷來的古聖先賢、英雄豪傑，都還活在現代人的心目中，讓大家津津樂道，雖死猶生。
而所謂「立德、立功、立言」，不就是個人的生命能量、感覺和渴望在生命歷程中有傑出的表現嗎？不就是他的靈魂在生前所做的一切，讓他在死後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嗎？
非洲的某些土著認為，在活人與死人之間還有一個特殊的過渡階段——活死人。什麼叫做「活死人」呢？當一個人肉體死亡後，如果還能活在活人的記憶中，讓大家懷念與談論，那麼處於這個階段的他雖死猶生，就稱為「活死人」。只有當所有記得他、還在談論他的人也都死了，那才是他真正的死亡，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從這個世界消失。
如果一個人生前所建立的功業（立功）、所做的善行義舉（立德）、說過的至理名言（立言），不只讓同代的人懷念、談論，而且還被拍成電影、寫成書，供世世代代的人學習、不斷傳誦，那就非常接近儒家所說的「三不朽」，也是我所知道「人死後，靈魂能繼續存在」最明確的方式。
在谷神離世後，妻子經常喃喃自問：「有誰能告訴我，谷神現在在哪裡？」我了解她心中的傷痛與不捨更甚於我，她身上彷彿破了一個大洞，不只空虛，而且還一直在淌血，需要有什麼能夠填補、帶來撫慰。
但我不想問這個問題，即使問了也無法得到明確的答案。我只是不想讓自己鍾愛的兒子就這樣沒了，而希望能夠讓他以「另一種方式」在這個塵世繼續存在，即使不是太長的時間。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告訴大家，谷神在還活著時，用他的生命能量、感覺和渴望做了什麼事。如果有人覺得他做過的事有點意思、有些價值，想要多了解他，而開始談論、懷念起他來，讓他能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更多人的心中，雖死猶生，那也是可以讓我稍感安慰的一件事。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