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慧.生死書15】

〔所謂「有捨才有得」,對我來說,它的意思是:我要捨棄可以捨的,然後才能得到時間、空間和心力去做我不應該捨的事。

我們不會放下悲痛與思念,而是要換個方式,將它們轉化成一股完成谷神未了心願、以及讓我們過好自己餘生的動力,重新承擔。〕

 戰國時代,秦昭襄王的宰相范睢說了個故事:

 有一位東門吳,兒子死了,他卻毫無悲傷的神色。有人忍不住問他:「你怎麼能這樣呢?兒子在世時,你愛他愛得要命;如今兒子死了,你卻一點也不悲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東門吳說:「我以前沒有兒子。沒兒子時,我從來不覺得有什麼好傷心的;現在兒子死了,不就是恢復以前沒兒子的情況嗎?何必為此而悲傷呢?」

 乍聽好像有些道理,其實是違背人之常情的冷酷說法。雖然,范睢是藉此來表達他失去土地資產後的感受,但與兒子長期互動所積累的感情,怎麼可以拿來和沒有生命的土地資產相比呢?

 有人說:「瘋狂有兩種:一是失去理性;一是除了理性外,什麼都失去。」范睢的比喻完全漠視感情,單從理性、邏輯的角度來思考,其實是一種更可怕的瘋狂。在自己親歷痛失愛子的打擊後,我對范睢這種客觀、理性的說法特別反感,覺得他是把問題看得太輕鬆的局外人。

 但我也要說:「荒謬有兩種:一是失去感性;一是除了感性外,什麼都失去。」完全抹煞感情,固然荒謬;但如果只在意感情,其他都不予理會,在親歷喪子之痛後,就一直耽溺其中,萬念俱灰,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要套進他悲痛的框架裡去衡量,那也是另一種讓人搖頭的任性。

 我曾說我是一個「理性的感性主義者」,姑且不談我的生命是否真的「以感性為本質,理性只是對它的修飾」,但總覺得對人生諸般問題,都要兼顧感性與理性,兩者要取得能讓自己滿意或心安的比重。

 最近,我們常到谷神的租屋處整理他的舊物,打算過些時候再請搬家公司搬到他無緣入住的新居(跟我們同一社區的舊屋)。新居比租屋大許多,也沒有急於處理的打算。情感上來講,我們最好是將谷神所有的遺物都帶到新居,好好保存,留作紀念。

 但這是明智(理性)之舉嗎?我們是否應該先好好考慮取捨的問題。

 兒子的驟然離世,讓我們極為悲痛與不捨,這是感性的自然反應。但如果因此而萬念俱灰,一任悲痛在自己心中如波濤起伏,那就好比坐在旋轉木馬上,看似轉個不停,其實只是在原地兜圈子而已,根本無補於事,也無法前進半步。

 我必須用理性來調節我的感性。冷靜自問:「我為什麼會感到不捨?」

 因為兒子還這麼年輕。但…,不!不只是年輕,而是因為他還有很多未完成的夢想,很多來不及看到的人生美好。如果我真的對此感到「不捨」,那我不是應該立刻跳下哀傷的旋轉木馬,邁出腳步,然後一步一步地朝替兒子完成他未了心願的方向前進嗎?

 仔細思考什麼是可以捨、應該捨的,什麼又是不可以捨、不應該捨的,這是隨感性而來的理性問題。而所謂「有捨才有得」,對我來說,它的意思是:我要捨棄我可以捨的,然後才能得到時間、空間和心力去做我不應該捨的事。

 對捨與不捨做了理性思考後,在面對兒子的遺物時,我們也有了較務實的做法:

 看不出有什麼保存價值或意義的,可以捨棄的就捨棄;而保存下來我們用不著或不會用的,也要捨得讓它們有更理想的歸宿。最後,為了完成兒子夢想這個不捨的心願,能夠捨、應該捨的,都可以捨。

 「捨」,多少也有「放下」的意思。關於「放下」,我很喜歡、也在我以前寫的文章裡談過下面這個故事:

 一位深陷塵網、渴望獲得解脫大智慧的年輕人,去拜訪山中的某個先知。半路上,遇到左肩背著一個大背包,剛好要下山的先知,他高興地上前問說:「先知啊,請您告訴我要如何獲得解脫的大智慧?」

 先知微笑地看著年輕人,卸下左肩上的大背包,放到地上。

 年輕人若有所悟說:「哦,我明白了。要得到解脫,就是要放下肩上的包袱。」

 先知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發一語拿起地上的大背包,改用左右兩個肩膀背負,繼續朝山下走去。

 先知以靜默的方式為年輕人上了一課:真正的解脫並不是把什麼都放下,無擔一身輕;而是要改用另一種更合適、較輕鬆的方式,重新去承擔不能放下的工作、責任、人與物。

 對兒子的離世,我們應該放下的是因為一再糾結於「如果」「為什麼」而產生的自責與懊悔,還有其他無明的煩惱與妄念。它們像塞在我們心中的大石頭,不僅讓我們覺得沉重,而且無法再容納其他東西。只有將它們拋出心外,才能再輕鬆地容納其他更有意義的東西。

 對目前還不知道要如何妥善處理的谷神遺物,我們也不必急在一時,而是先將它們打包起來,暫時在新居裡「放著」、在心裡「擱著」;等待適當的時機或因緣出現時,再拿出來、打開來,好好處理。

 但我們不會放下我們的悲痛與思念,而是要換個方式,將它們轉化成一股完成谷神未了的心願、以及讓我們過好自己餘生的動力,重新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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