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或者說,這才是谷神想要的人生,更是他必須熱情擁抱的宿命。因為,一個渴望飛翔的人,是無法滿足於爬行的。
葉慈的詩句:「我知道我將在雲端的某處,和我的命運相逢。」我想,在與他最後的命運相逢之前,谷神應該是快樂的。〕
「好久不見了,陽光。這頓小陽光餐可是價值不斐,花了三萬四百台幣才勞動飛機帶我掙扎爬過雲層,來到兩萬呎高空。下午1:24,我終於擺脫連續幾周的陰雨。感動之餘,不免小抱怨一下……」
在谷神一本筆記本的第一頁,看到這樣的文字。旁邊還配了一張陽光透過飛機機窗灑在座位上的素描。註明日期是2004 Feb 7。
這不正是十八年前,他搭乘國泰航空欲前往紐約SVA(視覺藝術學院)就讀,飛機上的一景嗎?
我摹想當年他坐在飛機上,看著機窗外的藍天白雲,寫這段文字時的心情。
「我知道我將在雲端的某處,和我的命運相逢。」葉慈的詩句浮上我的心頭。當時谷神想必懷抱振翅高飛的夢想,心中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吧?
谷神向來對世俗價值的興趣不高,總是在追求他認為更值得追求的東西。他高中時代著迷於恐龍,把各種恐龍的拉丁文和英文名字背得滾瓜爛熟,隨時都能朗朗上口;大學聯考要考的英文反成了次要之務。
他不像我那麼在意成績,大學聯考考得不是很理想。老師建議他也許可以考慮成大電機系,但他卻決定要唸台大地質系,因為這才跟他當時熱愛的恐龍跟大自然相關,他想更深入了解這方面的研究與知識。
在地質系及研究所六年,他不只上山下海,在各地的調研工作中認識了台灣自然生態的紋理與底蘊;也參加了攝影社與單車社,擔任墾丁公園解說員,以另一種方式去踏查自己的夢想,驗證所學。我想,在這緊貼著夢想而行的青春歲月裡,谷神應該是活得很充實、也很愉快的。
唸研究所時,他看了《怪獸電力公司》,立刻又迷上了3D動畫。原本就是個電腦通的他(他在唸建中時即參加了資訊社),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開始覺得3D動畫是更具挑戰性、更有時代感的工作,而有了新的夢想。
在地質研究所快畢業時,他說他想去紐約的SVA學3D動畫。我們二話不說,立刻鼓勵他前往,也答應給他必要的資助。
身為一個過來人,我知道人生有夢最美。我一點也沒有「那你地質不是白唸了嗎?」的感覺。我深信: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不管學什麼,只要能吸收,都可以為後續的夢想提供養分。
在紐約,在SVA,一切都是新鮮的,他不只學到他想學的,結交從台灣及世界各地來的朋友,大大開拓了他的眼界,也使他生命的根基變得更加厚實。我在前面提到的那本筆記本裡,就記錄了他在SVA的各種見聞及想法。
當我們專程到紐約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時,看到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容光煥發,談笑風生,我們真的為他感到高興。
他以他在SVA的畢業作品《Hallucii》,報名參加台灣金穗獎。結果獲得第廿九金穗獎的最佳動畫片獎,我代表他去領獎時,不只欣慰,更對他變換人生跑道、追逐新夢想的雄心,滿溢著信任與期待。
他畢業後留在美國,先後在Psyop和Bluesky兩家動畫公司工作,參與了《冰原歷險記》、《里約大冒險》等知名動畫片的製作,雖然也有辛苦、挫折、有時還忙到快爆肝的時候,但「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終於,他慢慢成為駕輕就熟的資深動畫藝術家。但就在快四十歲時,他忽然說他想辭掉安穩的工作,回台灣創業。理由是:「四十歲是人生的分水嶺。如果我繼續上班下去,那就會跟其他人一樣,也許再混個十幾年退休,然後到處遊山玩水、吃香喝辣。但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還有我的夢想。」
不只要自己創業,他還想為台灣尚未成熟的3D動畫產業略盡綿薄。我們當然是樂見其成。他成立了「山下有風創意公司」,名為公司,其實只有他一個人。
因為還沒有自己的團隊,他在頭一兩年,主要是擔任已具規模的動畫公司的影片導演。其中最讓人刮目相看的是與台灣的夢想動畫合作,擔任星宇航空飛安影片「星探者」的導演。這部把飛安影片當皮克斯電影來拍的動畫片,曾獲得美國泰利獎的七座銀獎與韓國釜山國際廣告節的銅獎。
但這並非他真正想要的。他最大的夢想是想要自行創作非商業性的3D動畫片,打算先從短片或系列短片做起。有一天晚上,他兩眼發光地向我們提起他已經在醞釀中的兩個構想:
一個是「看得見的氣味」系列短片,某人在三十歲生日時,忽然具有能將嗅覺轉換成視覺影像的特殊能力,由此而衍生出各種有趣的故事。一個是他晚上經常作各種光怪陸離的夢,他想以自己的夢為素材,創作一系列的動畫短片。
他要完成一個動畫短片,所花的時間和心血比我寫一本書艱難許多,更需要忍受漫長的孤獨。但夢想一經點燃,就只能不斷燃燒下去。這兩個夢想都非一蹴可及。還好他現在已較沒有經濟壓力,正打算裝潢好新居後,能好整以暇地獻身於他最新也是最大的夢想時,誰知道晴天一個霹靂……。
從世俗的角度來看谷神走過的人生路,可以說他走的是一條比多數人都崎嶇、困難的道路:一再放棄辛苦經營、已稍有所成的安穩,毅然踏上另一條更吸引他、但也需要再度披荊斬棘、前途未卜的夢想之路。
這就是——或者說,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也許更是他必須熱情擁抱的宿命。因為,「一個渴望飛翔的人,是無法滿足於爬行的」。
谷神的人生不只有夢,而且還不只一個夢。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他有著不同的夢想;當實現了一個夢想或嘗到滋味後,他就又會產生新的夢想,聽到另一種召喚,而開始忘情地朝那個方向邁進。
當然,在這個逐夢與築夢的過程中,總是無法像原先所走的路那麼順遂,也必然會面臨新的橫逆,遭遇新的挫折,而使情緒陷入低潮。
這可以說是每個追逐夢想、從事創造工作者都要經歷的折磨,或者說「天譴」。我有時會勸他「沒有壓力,就沒有鑽石」,真金不怕火煉,只要能撐過去,那些挫折、橫逆和低潮都只是調味品,都會使最終獲得實現的夢想變得更加芳香。
很多讓夢想成真的過來人都說,他們人生中最刺激、最美好、也最值得懷念的時刻,並非夢想終於獲得實現的時候;而是在追逐夢想,前途未卜,卻能為想要實現夢想而奮力拚搏的那段時間、那個過程。
我希望也相信,這就是谷神離開前的情況:不管是否有什麼不如意或挫折,他就像以前一樣,在新夢想的召喚下,已經重新整理好旗鼓,正在為自行創作動畫短片而熱情地籌畫、努力著。只是這個最新也是最後的夢想,失去了實現的機會。
「我知道我將在雲端的某處,和我的命運相逢。」葉慈的詩句又浮上我的心頭。
我想,在與他最後的命運相逢之前,他應該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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